【天下中文】没有妈妈的春天

 一年里每一次回到农村老家就能压住过日子的惊慌，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或者说，这就是故乡在我心里的踏实。

村庄没什么风景，没有青山，也没有碧水，有人和牛羊住的土房。

故乡，有荷塘月色，也有小河弯弯。

我不懂得写城市，不懂得写天堂，不懂得写地狱，我就写我住的乡下，写母亲，写旧时家门口的田园。生活不全是高山流水，也有无数低谷，人只能一直前行。

在没有妈妈的春天，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亲人的离世，不是一时的骤雨，而是一生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当中，是清晨空荡的厨房，是晚归漆黑的窗，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骤雨。亲人离世，就是你在学校，他在赶集；你在家里吃饭，他在地里干活；你去地里找他，他又恰好回到了家；他永远都在，只是今后每次都会擦肩。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的妈妈一直自己带着我们姐弟，家里没有男人，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多年以后，长大后的我，才懂得母亲的艰辛和不易。

小时候我信誓旦旦，要吃遍地球，可眼下，走到城市，已经是我能从家里走出来的最远的距离。风风光光的北方盛宴，恐怕永远只能出现在梦里和回忆中：我妈撸起袖子，在厨房三下五除二露一手，凉拌木耳，白灼芥兰，丝瓜炒蛋，清蒸老虎斑，配一碗干贝白菜汤，添一碗喷香的白米饭。

四菜一汤，尽是滋味，千金不换。

我有一个秘密，小时候，我一直都偷偷吃自己的手指头。

当然，长大以后，就不再吃手指头了。

这件事情我几乎没跟人提起，但你们别不信。

我对天发誓真的忘了在哪里听来的偏方，说吃自己的手指头的时候马上许愿，然后吃进肚子里，愿望就能实现。就这样，每次饿的时候，我就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吃。

每次吃的时候都会有种浅浅的兴奋，就像一头刚刚坠入爱河的小鹿在心里乱撞，觉得自己吃手指头是异于常人的壮举，充满了全世界唯独只有我知道真相的神秘自豪感，这种很隐蔽又很了不起的感觉，毕竟只有吃过的人才知道，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母亲曾对我说：“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手指！”

世上的人，小时候都喜欢吃手指头和脚趾头。手指头没有味道，个头太小，谈不上好吃不好吃，放在嘴里没什么存在感。

我们金牛座的人，很害怕不能鹤立鸡群，天生喜欢当老大，喜欢被崇拜，没什么大本事却经常爱出风头。但是谁说我们的虚荣心就不能是玻璃做的呢，轻轻一碰就会碎。

我不是智商有问题，就是愿望真的太多了。

多到全部的手指头给我吃，也根本不够。

聪明人把地球分为东半球和西半球，从此有了东西南北，还有人把方向作为价值判断，而蜜蜂却不需要人指导哪边是东，哪边是西，它们不把一切两极化。它们在天空中飞，不是飞向东方或西方，而是飞向花朵的一方，蜂巢的一方，阳光的一方，水的一方，有时为了捍卫家园也冲向敌人的一方！时光的长廊远去，人们总是贪心，渴望拥有安稳平静的生活，又对世界和未来充满好奇心。窗外的世界总是精彩而不断变幻，叫人忍不住去体会别处的风景。

在暧昧的黄昏与白昼的边缘，在迷蒙的晚夕的幻觉中，时光异常短暂，河流如同针线一样串起了我的从前。

面对乡土，不忍回眸。

市场经济时代，随着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乡村守不住老院墙，丢弃了农具、农田，农事，农民一窝蜂拥向城市。当城市和乡村共同成为地地道道的城乡接合部时，我看到乡村和土地艰苦奋斗的光荣已经成为昨日幻影。我的悲伤只能是我自己的悲伤。

这么多年，天南海北，去过很多地方，我眼睛依然不近视，每天都很疲惫，无论睡在何处，睡觉前揉眼睛，长大以前愚蠢地吃了那么多手指头，却一个愿望也没实现过，那些碎碎念的愿望，也无非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和一只混世魔王，我是我自己愚蠢故事里的少年英雄，但是我猜我永远也不能像英雄那样站到我自己面前了，只能在我吃手指头的瞬间所向披靡。

我不抽烟，也不喝酒，是那种被世人认为好男人的人。而几乎所有的男人，想事情的思维方式也真的极其单纯，可他们常常被误解。

喜欢喝啤酒，偶尔喝红酒。

但是人爱喝酒这件事真的很奇妙，每次喝完难受都发誓再也不喝了，但是好了伤疤忘了伤，看到酒还是忍不住会喝。这就好比方丈也不太爱走出庙门，因为庙门外就是红尘，红尘中有上辈子的影子，有太多的烦恼。

我知道有些遗憾，其实你早就预见了，但你还是会眼睁睁看着它到来。

有时候真的是你懂了很多很多的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就像是有许多的人和事，相聚有时，后会无期。

这个世界上后会无期的也许不只是亲人的离去，我们生命流逝的每个瞬间，都将一去不返，无法重来。

那还有什么借口，现在不珍惜。

你知道什么是火折子吗？一种容易点燃的草纸卷，怎么会用口一吹，就燃烧起来，像变魔术？是点燃后把它熄灭，它其实仍在隐隐地燃烧，不见火苗罢了，平时是放在竹筒里，只要一吹，就能再燃烧起来。不是很方便么？许多事情，你以为它真地熄灭了，其实没有。

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乡村，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你饱满的形象。而乡村，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要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

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

让我们尽可能多地告诉妈妈，我们爱她。

一个人无论曾经多风光，阅历多丰富，他们在外面可以是市长，军长，明星，经理，或者校长，但是回到家里，统统都变成平凡的人。这是老家的公平，当人生所有的绚丽都褪尽，我们才开始认清生活的脉络与轨迹。牛猪羊、乡间小道，村庄里的杂货铺、铁匠铺、供销社，所有村庄的村口总有一棵老树枝叶繁茂，在阳光的照射里，浓叶中露出的屋瓦灰墙，最好的屋子用来做教室，没有院墙的学校，隔着钢筋栅栏就能望见窗外的天空。

小时候，每次母亲和我谈话的时候通常都是以“你记住了吗？”为结尾的。但如今，当我们已经独立在外闯荡，母亲已经将口头禅改为“你忙吧，不烦你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改变呢？

以前觉得为了懂得这一份答案，不知交了多少次错卷，失去这么多到底值不值得，后来才明白，毒果必须自己尝，伤口也要亲自疼，才能体会个中滋味，竭力避免遗憾再次发生。许多人都在最无力的年纪遇到过最好的人，也曾有过害怕自身的局限会耽误对方今后人生的那种困顿。所以我还是体会到了你的那种爱，那种想要指导，却因为害怕，而又收回手的爱。

我和您一样，爱得平庸，也爱得谦卑。是这种无力，迫使谦卑的你和曾经弱小的我，将爱人推给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它很残忍，也很速成。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终于还是长大了，也都在自己的青春里死过，在不得不前行，不得不猥琐的生活中继续苟且着。

妈妈，我并不知道答案。我只记得在那个雨天，雨雾玻璃后面模糊着的轮廓，那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它弯弯绕绕被你用食指别在耳后，又指挥着我转身去写字的那一次，其实是您，替我做了正确的选择。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您，背对着家乡一直走，不敢回头。

姐姐和我说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你老是在梦中给我们做饭，而我总是在你准备好一桌家宴之后悻悻离开，没吃到一口菜。这在以后长达数十年的梦魇，只能在短短相聚的几天里得到治愈，所以您一想起相聚就莫名的兴奋，也莫名的伤悲。路还是越走越远，我走得不好时也会遇见雨天，每当这时我都想起那梦中的家宴。我知道这家宴会一直等着我，等着八千里外游子的我去选择。

2023年农历十月，妈妈得了感冒，妈妈在靠吃药输液过日子。农历十一月初一，而我得到姐姐给我打电话的第一句话是：“妈妈今天晚上过世了”。

我连一声惊讶都无力表示了。下面的话我全听不懂似的，只是僵僵地把话筒渐渐从我耳畔挪开。我什么也没说，一下子蒙了。似乎是一把刀刺进来，血尚要有一会儿才会流出来，疼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追上我的知觉。我一再问自己：我是个没母亲的人了？一个没了母亲的人是谁？我是什么人？住在这别人的城市，走出去，外面将是个没有母亲的空寂世界。

母亲的葬礼安排在农历十一月初六。我在心中念了第一句：“亲爱的妈妈，我回来了，不过已太迟了……”

妈妈躺在棺材里，嘴唇微启。弟弟告诉我，妈妈的最后一夜，一直在喃喃地说：“不知还能不能等到双红了，他还未成家立业咋办啊！”

母亲活着时对我说：做人要坐得直，挺得起腰杆，对好不要轻易伸手，伸手快要叫人笑话，是你的它等着你，不是你的捉住了也要走，就像流水。

谁又能捉住流水？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老屋里待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院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像在寻找天上的一轮明月，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儿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们，千万不要跟母亲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儿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春天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春天的雨掀起了涟漪的往事。

我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和艰辛的路，再也见不到她老人家的身影了。

我知道，即使那老屋终究被拆了，即使我有一段时间里买不起城市的房子，但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有家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