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写作】清明雨上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读这些诗句的时候，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父亲还活着的话，应该是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了。

我准备前往车站搭车时，凑巧经过的一幕场景：街头艺人跟一位观众借了他的孩子，孩子起初是情愿的，但在街头艺人第二回表演时，戴上了面具，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街头艺人哄不住，孩子哭得太彻底了。孩子的父亲，迈开修长的双腿往前，一个弧线把孩子飞拥至自己怀里。孩子继续悲泣，似是暗诉街头艺人辜负了他的信任，然后，那名男子，一会儿拨孩子的头发，一会儿亲孩子的额头，街头艺人举帽作揖，道歉之举，男子指着街头艺人，吐了一串话语，孩子终于笑了，脸颊上尚有湿稠的鼻涕与泪。群众哄出一团暖暖的笑声，我的朋友也笑了，我却哭了，我哭得泪流满面。我羡慕那个孩童，羡慕他受到日子的惊扰时，他的父亲是那样恰如其分地带来慰藉。也是在那一刻，我才愿意望进胸口的窟窿，思量除了黑暗之外，我还能拥抱什么。

母亲说过，我很可能是父亲在世上最珍爱的对象。出身传统家庭，父亲却一点也不重男轻女。或许出于我是他第三个孩子，小时候吃得白白胖胖的，因为祖上四代单传，到我时才有两个男孩（后来又有了弟弟），父亲高兴得不得了。

天生万物，乍看各自独立，互不隶属，地底下冥冥自有联络与感应，我们人的情感又怎可能不相互依绕，彼此牵挛纠结。如果要让我从三十岁的此时来分说，我会认为， 要是父亲还活着，我能对他好一点。

反复思考拼凑，眼前渐渐模糊，谁能给我一个清楚的答案，是我等到爸爸了，还是爸爸终于等到儿子了。

总有一些孩子如我，惊觉父亲已孑然远行，山岳已化作沧海。热闹，是别人的事情。六月百花凋尽，思念是回忆开出的花，红得似火。

父爱深沉不易察觉，我也曾天真无邪地陪你左右，也曾没心没肝地恨你入骨，也曾云淡风轻地与你作别，但我不曾想——父母子女相见，总有一面，是最后一面。

那一天，你终于像一叶舟，匆匆漂出我湍急的一生。从此我便懂——人世间，最重要的人最奢侈的时光，都不可存档也没有备份，丢了，便永失所爱！

你不在，我独自逆流而上，唯有月如水时，唯有风乍起时，唯有天欲雪时，我才会在人潮人海中，忽地想起，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已经去了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于是，我羡慕天下所有的父亲，割麦打谷的父亲，提笼架鸟的父亲，无酒不欢的父亲，嬉笑怒骂的父亲……父亲在，我们还能仰望天空；父亲走了，我们只能抚慰大地。

我会偶尔梦见你，牵我的手，从河堤上归来，在故园散步，去湖畔垂钓。梦里醒来，你已不见。我又疑心父亲是头顶飘过的白云，是窗外掠过的青鸟，是夜阑人静时含泪的月亮……

好想好想，穿越时光回去看你，你在湖心为我采莲，你在屋后为我种花，你在路口等我放学，你在树下送我去追逐诗和远方。你告诉我：去追吧，别回头！

我是10岁才知道什么是扫墓，为什么要扫墓。因为7岁那年，父亲去世了。

从10岁那年清明起，每年清明节，我都要把父亲坟墓上的杂草清除，然后再增加一层新土。母亲说，我父亲的坟墓只能由儿子来做，女儿只能在清明节去烧纸钱，不能给坟墓添加新土，说是女儿如果做了这事，父亲的坟墓会塌陷的。那时，我明白了一个儿子的责任与重任。

每年的清明节，我一次都没有少过。但这几年的清明节没有回去，因为我们姐弟几个都在外地工作。父亲、爷爷奶奶的那些坟墓也只能是在家的老母亲帮助清除杂草和增加一层新土了。

每年的清明节，都会思考“清明”两字。清明清明，本该清清明明的，怎么感觉这一天非常的不清不明呢？每一次，给父亲扫墓，拿着铁锹，将新土放上坟墓，我都会流泪，每一年都这样。我父亲去世时，我很小，哥哥、姐姐、弟弟、小妹，都很小。我一直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早的离开我们呀？我知道是生病，父亲为什么那么早的生病呀？为什么父亲这么舍得离开我们呢？每年都是这重来重去的没有答案的问题，不清不明，想不通呀！那个时候，家里人，穷的要命，父亲生病，住院的钱都没有，借钱都借不到，为什么父亲不能像我母亲那样一直陪伴我们呢？不清不明，想不明白。

读《岁时百问》才知道：“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是的，这个时节，小雨纷纷，万花吐蕊，芽芽争绿，万事万物的确比夏天、秋天、冬天明净，但一个家庭，只要有亲人逝去的，这一天，哪有不思念的？当思念他们时，谁又能明净起来呢？越思越想，越想不难过，越想越不明白。这一天，多么希望他们活在人间，以长长的时间陪伴他们的儿孙，一年又一年不会有厌倦。生老病死，旦夕祸福，黄泉路上无老少，这都是自然规律、事实。正常的老去，大家都悲痛不已，那不正常的离去，哪个不是撕心裂肺？

早晨起来，对着家乡的方向，想着父亲，只能默默地祈祷，默默地思念。一年365天，这一天对逝去亲人的思念最多最多，突然之前，明白了，思念最多的一天，自然是一年最清明的时刻。

我慢慢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一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是一支含泪的烛光......

雨，从清晨淅淅沥沥下到现在，压根儿就不停歇。这是老天爷替人间表达一种心泪吗？是生者对逝者无尽哀思的倾泻吗？风飘飘，雨潇潇，忧丝缕缕，悲情渺渺。清明时节，尽是生死离别处，莫道不销魂！古墓，花影，树下，到底弥散着多少游动的魂儿？这些幽灵都在等候着亲人来祭奠吗？那个世界里，是否一样的迷离多辛又多彩？

爸，每到清明，每见烟雨蒙蒙，每每我一人静坐，我都会忆起您活着的岁月。爸，我想您了！好想好想！整整30年了，我没有再见到您，更触摸不到您！儿子想念爸爸，想要抱抱爸爸，可是世间没有万能锁，没有任何办法可解心头痛！怎么办，亲爱的爸爸？！阴阳两隔，两不能相望，人生是多么无奈！

“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前日，我和妈妈来看您了。这里重栽了树木，一片片，都长出了新叶，一派新颖，我为您感到高兴。

父亲，你还没走的那些年月里，我从没感受过三月料峭的春寒。直到那一年你离我们而去，才知道清明雨才是人世间最冷的雨，原来都是你为我们遮挡了一生。

父亲，你用牛歌和草根喂养大的儿子，你那个秋天割草夏天拾麦的儿子，如今常常在梦中与你对饮，就是想告诉你不在的这些年里，他已学会如何耕种收割和打工谋生。

父亲，清明是你留给我的一张张票根，所有怀念的船舶在多雨四月里纷纷返航，它载着我一次次踏上熟悉的路程，尽管已是离别老家多年，仍旧不肯错过一个个踏青的仲春。

抓一把黄土轻轻添上坟头，我像重新握住你长满老茧的大手，父亲，此刻你一定能感知到，你贫困一生耕种过的这片土地，早已能够喂饱你众多的子孙。

您生前吩咐过我们，祭奠您的时候一定要放大炮，把您炮醒，不能昏睡在地下。您的子女一个个都极尽孝顺，您身后所有的安排，我们都细细照做。我们遵循的孝道，无论您生前生后，都不曾改变。爸，这，您应该是幸福的。因为您闪耀的品行和潺潺的智慧，潜移默化到了您的孩子身上，子女们过再平凡的生活，都坚持着精神和心灵不平庸。我的记忆里永远珍藏着您乐观向上勤奋努力的模样。您边劳作边哼小调的快乐样儿，您这样一位物质贫穷，身体匮乏，身份卑微的农民，总是何时何地都保持着亢奋的精神状态，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坚定着信念，端端正正豁达明朗地生活着，这样不甘平庸的活法，又有多少普通人做得到？爸爸，您站成的姿态，无形中影响了我！我现在也站成了您当年的姿态！我感到骄傲！您的姿态就是我心中最美的风景！

田野虽日渐绿意弥漫，但毕竟是逝者的梦乡。这里是无声的世界，永远是凄迷的，死寂的，荒凉的。一年来祭奠两次，每次，我都心酸不已。生生死死，人间从不离断。活着的每一天都要承受着死亡的威胁，生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活着是那么的不易！新旧替代，生命轮回，是自然不变的恒律。我终于懂了，爸爸，您为什么活在的时候一直那么努力，一直不懈抗争。明知人有生死，您还是要奋斗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因为您不甘平庸，您要像流星一样自带光芒闪耀划落。爸，您就是我的星空，照耀着我砥砺前行。

九千多个日子溜走了，爸，您不再疼痛了吧？您还是像生前那样关心关注我了吗？爸，自从您走了，这三十年里，我成熟了许多！我像猛然惊醒了般，越来越丰盈。我同您一样，贫物不贫心，平凡不平庸。我想，这就是真正的人生。

又是一年清明时，爸爸，我想你，天堂那里是否一如人间，满眼新绿，鸟语花香，也是一个美丽的春天。

我曾问山川河流：若真有前生和来世，是否还能与你相认？山川肃穆，河流不语。我便信仰所有的神灵，求他们许我们来生还能遇见，我们还住山下，门前也种瓜秧。

而你，仍然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安睡，山野的风很大，垄上的草青青。这个没有父亲的清明节，当天边的琴声呜咽时，你是否也和我一样，思念成疾？

没有父亲的清明节，寄上哀思！

父亲，愿来世我们还做父子。